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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民《时间病人》(九)| 长篇科幻连载

苏民 不存在科幻 2020-11-06

【前情提要】

一个“我”去火车站接从维也纳回来的荣格医生,却在回来路上看到了汉斯姑娘。荣格医生发现了“我”的躲闪,关切地劝说我要面对过去。

另一个“我”决定面对研究项目中遇到的羽。“我”强忍着对羽的强烈感情调查小梨的情况。羽说,她怀疑未来的小梨会时不时出现,说出未曾学过的词汇,甚至读出从未教过他的钟面时间。


| 苏民 | 科幻作家,科幻编剧。三体宇宙编剧。短篇小说多发表于不存在、豆瓣、惊人院,长篇小说《小众心理学事件》签于阅文集团。短篇小说代表作《地球倒影》《替囊》《后意识时代》等,《替囊》获未来事务管理局读者票选「2019我最喜爱的科幻春晚小说」。《后意识时代》被选为2020年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(引力奖)最佳短篇小说。


时间病人

第九话 地下世界

全文约5000字,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。

十六

儿童通常从两三岁起开始说谎。一个成功的谎言需要具备的能力包括:一,察觉自身行为的结果;二,理解他人的预期;三,通过控制自己的表情动作执行谎言。
语言功能完善的成年人会有意识的撒谎,但一岁的孩子不会,因为他们的认知能力还不足以完成撒谎这么复杂的功能。李老师说,这就是她收入小梨作为病例的主要原因。小梨的行为模式就像一面诚实的镜子,能照出其他病患的谎言。所以,如果小梨的确存在对时间的误读,那小日说的关于时间的那一套理论,就未必完全是假的。它可能是时间病人感知机制中一种普遍规律的表现。这便是我想去找小日的原因了。

七院的门面还算干净敞亮,然而越往里走,越能感受到疾病的气息。异常的疾病气息弥漫在狭窄的过道上,弥漫在没有任何装饰的银色电梯厢里,弥漫在精神病人衰颓的脸上。VIP病房区倒是明亮多了,人也很少,但当我走进小日的病房,却见他的手脚都被束缚在病床上,房间门和窗户上也挂上了厚重的锁链。
我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。根据我对小日的了解,他虽有妄想倾向,但也不至于对人有伤害性和破坏性。护士却告诉我,前两天小日自制了一个土炸药,点燃后往走廊尽头的钢化玻璃扔,结果被反弹回来炸伤了好几个医护人员;上周他还偷偷剪短电线,导致整栋楼短路跳闸,停电了大半天。
“他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我仍是不敢相信。小日虽然中二,但也不至于顽劣到这个程度。
“想逃出去呗。和这里每一个病人一样,总觉得自己没病。”
护士说小日属于特别头疼的那一类病人,聪明,鬼点子多,住进来才三周,溜门撬锁自杀装病全都轮了一遍,这次炸药事件危害性过大,只得把他绑起来了。他还一度通过了精神鉴定,要不是临走前的一个晚上突然发作,又开始说胡话,恐怕已经骗过全部医生出院了。
“他的状态是不是会反复?会否认之前的自己说的话?”我问护士。
“没错,就是那样,就像有两个人格。”护士说,“我们也给他做过多重人格的鉴定,但不太像,还是更接近精神分裂。”
看来小日的情况和其他时间病人一样,未来人格也不是持续存在的。那么当下人格发现自己身处精神病院,肯定会非常惊讶,做出什么极端的事也丝毫不奇怪了。
被绑在床上的小日并没有大喊大叫,而是安静地盯着天花板,好像在思考。听见有人走过来,便咕噜噜地转过眼睛来。
“能给我松绑一会儿吗?我想上厕所。我不会再弄出那些事了。”小日一副好商好量的口气,说话又条理清晰,的确不像个精神病人。
护士将他的病床上部升起来,使他坐起来,又展开小桌板,将他的手松绑,让他可以吃午饭。
“先把饭吃了。”护士递上一盒快餐,然后又替我拉了把椅子过来。
我观察着小日,他也观察着我。他眼中透着疑惑,没有贸然开口,看起来并不认识我。
我基本断定他正处于当下人格。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当下人格的小日对话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几岁?”我问道。
“你是谁?医生?记者?”他很机警,对我有所防备,像只在箱子里闻闻嗅嗅的小白鼠。不像之前见到的小日,总透出股老气横秋的世故气。他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孩子。
“你可以把我当作一名医生。和我好好聊聊可以吗?或许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。”我说道。
“离开?去哪儿?”
“一个也许可以真正治好你的地方。”
“哼,你是指某些研究院吧?想让我当小白鼠的地方。”小日一下子就看穿了,“我真的没有病,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呢?”
即使这是一个真正的17岁孩子,我也不该真把他当普通孩子哄。我轻叹了一口气,决定试试更直接的谈话方式。
“你想成为天文学家,对吗?”我问道。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我还知道你房间里有一台天文望远镜。”
“你和我妈聊过我?”他依然机敏而警觉。
“是你自己告诉我,你告诉我,未来的你会成为一名至关重要的天文学家。“
“听起来确实像是我会说的话。但我根本不认识你。”
“这就是你病的地方了。”我说,“你还告诉我,最近星星的运转速度变快了。”
要不是绷带绑着他的腿,他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,“你进过我房间是不是?你还偷看了我的观星记录!”
“不,是你自己告诉我的。你还告诉我,星星变快的原因,是地球的时间正在走向停滞。”
小日的面容从惊恐变为认真严肃,小声地对我说,“这个猜想,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。”
“为什么呢?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呢?”没想到当下状态的小日也在琢磨这事。
“不会有人相信的,如果我说了,只会更加被当作精神病人。”他小心翼翼地说。看他的神情郑重其事,并且非常清楚这个世界的现状,所以明白这个观测结果的严重性。或许他真的有成为天文学家的天赋吧。
“我相信你。”我说。我说了谎,但我必须先赢的他的信任。
“你为什么相信我?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?”
“你是不是一天要睡十个小时?”
“是的,是最近几个月才开始这样的,总是睡不醒似的。”
“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很难让人相信。但请你尽可能相信我。”我严肃地说道,“其实,在你睡着时,你的意识是被未来的你占据了。”
“你是说,未来的我穿越时间来到现在了吗?”他理解的很快。
“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穿越时间,这需要你配合我。”
“怎么配合?”
“尝试睡觉,让未来的你出现。”我说。
小日怀疑地盯着我,眼中却抑制不住透出兴奋。不管他相不相信我,他都已经对这个时空旅行的说法着迷了。
“我可以配合你,但你一定要告诉我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小日背靠在床上,闭上了眼睛。其实我也不确定他的未来自我是否会出现,只能一试。
过了一会儿,小日重新睁开眼,他的目光显然与之前的警惕不同了,竟有几分撒娇地说道,“你终于来看我了,罗医生。”
“你在北京留下来了吧?”他说,“最近过的如何?留下来也不差吧。”
“还行,勉强还有份工作维持生活。”我不太有心情和他拉家常,“这次来是为了工作来的,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加入一个时间感知的研究项目,作为实验病例。”
他突然一改之前的放松,脸色大变,“是李颜的实验吗?”
“你知道?”
“不要再继续做这个项目了,最好趁早解散它,相信我。”
我忍不住冷笑了下,“你这个孩子,到底凭什么来干涉我的生活?之前是不想让我离开北京,现在还想让我中断研究项目?”
“凭我来自未来。你一定要相信我,我没骗你。”他再次强调道。
“我相信你,我相信你真心实意地相信自己来自未来,这也是我邀请你加入时间病人项目的原因,时间病人都认为自己进行了时空旅行。”
“我是说真的!”小日情绪激动了起来,开始动手解腿上的束缚带。“我以为你只要留在北京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,我错了……”
护士连忙按住了小日,并马上喊来了护工。他们两人又一块将小日绑的严严实实的,还封上了嘴。
“你快走吧,病人情绪太不稳定了,你不该刺激他。”护士责怪了我。   
“我是为了学院里的实验项目来的,我找你们医院签过同意书的……”我还没拿出同意书,就被护工赶出了病房。
不过这趟过来,我基本确定了小日也是时间病人之一。如此一来,很多事情都变得更容易理解了,我被谜团吊着的一颗心放平稳了不少。接下来,工作就只是工作了吧。我只要让自己不要在面对羽时情绪失控就行了。我这样一边想着,一边回了实验室。刚进实验室,李老师就拿给我一张图,说是最新的实验材料。我接过一看,是羽之前答应我的让小梨画的钟面。
圆形的钟面被拉长了,边缘弯曲,像达利画中的钟。这个钟面上也有两根指针,一根粗短的时针,一根细长的分针。但它比达利的钟更匪夷所思,上面画了十二个刻度,分别标了1到12的阿拉伯数字。
那是我梦中见到的钟面。

十七
当——当——
钟面指向12点,夜深了。我仍在荣格医生的办公室里,听他分析在维也纳遇到的病人。馨黄色的台灯光束照亮了书桌与书架的一隅,荣格医生的半张脸陷在黑暗里,半张脸被灯光雕琢地仿佛一张油画。我为自己能与他坐在同一束灯光下而心怀感激。我别无所求,只想一直留在这样的世界里。虽然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一天是24小时。
    荣格医生时而不紧不慢地说几句,时而将手指撑在太阳穴处沉思。这位病人令他着迷了。
这是一位自称能通灵的少女。这种通灵者在许多乡村很常见,在乡村不会有人将它当作疾病来看待。然而少女的家庭不是那种宗教气息浓厚的家庭,相反,是一个看轻宗教、极其崇尚科学的都市家庭。她的父亲是一位大学教授,母亲也是一名老师。作为教授的父亲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,也用无神论的方式教育孩子。进餐前的祷告在这个家庭是不存在的。这位少女聪敏,机敏,拥有很好的成绩,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。可是,到了16岁的某一天,她突然自称为通灵者,说自己听到了祖先说的话。这番言论被她的家庭视为心理疾病,没有一位家庭成员相信她说的话。然而,当荣格医生去细细了解时,发现这个家庭的祖先曾经是一名享有威望的祭祀,后续几代都有人从事宗教工作,而通灵者也时有出现。直到少女的父亲一代,才摇身一变成了无神论的城市贵族居民,抛弃了一切宗教生活。而少女在16岁突然觉醒成为通灵人,仿佛受到了祖先的召唤。
    “我给女孩做了例行的检查。但说实话,我完全不认为她是病了。”荣格医生说,“这一家人,正在经历一种神迹的显现,正在受到祖先的感召。但他们完全不知道这种经历有多么重要,多么神圣。”荣格医生的嗓音微微颤动,十分动容。
   “您真的相信神的存在吗?我是说,客观上的存在。”我问道。我知道荣格的父亲也是一位牧师,荣格在宗教氛围很浓的家庭中长大,现在从事的却是属于现代科学的医生职业。
“我在少年时曾经对这个问题苦苦思索,想要以此来决定我的信仰,不管是信仰的强度还是信仰的方向。我知道神的存在是不可证伪的,但我仍然感受到所谓神带给我的影响。神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中,而我的家人,镇上的所有人,也都是这么认为的。他们讨论自己与神交流的体验,仿佛神就在那儿,像个实体的雕像般立在那儿,从未消失。后来我就想,所谓客观存在,是人们达成共识后认可的存在。重要的不是是否真的存在,而是人们在认可它后它所发挥的作用。”
“你是指,在象征层面上的意义吗?”
“没错。就像潜意识和梦,都是象征层面的语言。与神灵的沟通,是这种象征语言的外化,是重要的精神活动。而人之所以需要这些象征,是因为意识的结构需要它们。”
那位通灵少女告诉荣格,她在能够通灵前,常常做同一个梦。梦中她走进一间富丽堂皇的房子,房子里有一道优雅的楼梯,这道楼梯却只能往上爬,不能往下走。她便一直往上走着,走着。当爬到足够高时,她低头一看,发现楼梯最下面竟是空的,这是一个没有根基的房子。她感到自己摇摇欲坠,然后就在惊吓中醒来。当她能够通灵后,这座房子的基底便不再是空的了。祖先的灵魂充满了房子的地下室,使这座房子生机勃勃。
“人的意识结构就像是这座房子,有居住区域,有阁楼,也有地下室,都是不可缺少的部分。而象征的内容,就像是地下室的填充物。”荣格医生凝神沉思着,像一座覆了一层金光的雕像。
“这样吗……”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常做的噩梦,“可是我总是梦见的是火车站。这些火车站又大又深,地上和地下都可以走动,没有本质区别,人们来来去去,毫无障碍,我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要去的地方,一直在里面迷路,一圈圈地兜转。难道我的意识结构,是一个火车站吗?”
“你别忘了,梦本身也是象征的内容。不管是房子还是火车站,都是梦根据现实中有的素材选择的象征材料。当然,我相信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,梦的素材自然也会很不一样。社会认知不同,相同素材的象征意义也会不同。比如在那位少女的梦中,地下显然象征心灵底层的精神世界。而你刚才说的梦,提到地上和地下是一样的,那么,这个火车站的地下就不是底层精神世界的象征,而是和上层一样,象征世俗生活。”
“那么我的梦,是意味着我在世俗生活上的迷茫和烦恼吗?”
“不。你的烦恼不一定是因为世俗生活本身,就像那位少女在通灵前的梦中只能向上爬,实际上是因为地下根基的空虚。在你火车站的梦里,你或许还没找到真正通向你地下世界的路径,也没有真正开启它。”
“我的地下世界吗……”我回味着荣格医生的话,喃喃自语。
“我不确定我的分析能不能帮助到你,因为你梦中的环境显然与现今世界很不一样。”荣格医生忽然而至的关切让我心中一暖,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令我既敬畏又害怕。
“你来自一个地下和地上一样出入自由的世界。也许这意味着,在你的世界里,城市建设的技术高超,地下空间利用率很高,至少远高于现在的城市。也许意味着,你的世界里人们对内心探讨的深入程度已经远超现今的世界,使得一部分潜意识能够被意识到,能够自如切换出入。”
听到这里,我的手心和背后都沁出了汗水。
“你应该不属于这个世界吧,卢卡。你是来自,未来世界吗?”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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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| 康尽欢

题图 | 动画电影《回忆三部曲》截图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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